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崇祯五年十二月,我住在西湖边。大雪接连下了多天,湖中的行人、飞鸟的声音都消失了。
这一天晚上八点左右,我撑着一叶小舟,穿着毛皮衣,带着火炉,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湖面上冰花一片弥漫,天和云和山和水,天光湖色全是白皑皑的。湖上的影子,只有一道长堤的痕迹,一点湖心亭的轮廓,和我的一叶小舟,舟中的两三粒人影罢了。
到了湖心亭上,看见有两个人铺好毡子,相对而坐,一个小孩正把酒炉里的酒烧得滚沸。他们看见我,非常高兴地说:“想不到在湖中还会有您这样的人!”他们拉着我一同饮酒。我尽力喝了三大杯酒,然后和他们道别。我问他们的姓氏,得知他们是南京人,在此地客居。
等到了下船的时候,船夫喃喃地说:“不要说相公您痴,还有像相公您一样痴的人啊!”
张岱(1597~1689年),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汉族,明末清初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文学家。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爱繁华,好山水,晓音乐、戏曲。精于茶艺鉴赏,明亡后不仕,曾参加过抗清斗争,后“披发入山”著书以终。文笔干练,丰神绰约,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
此篇是张岱小品散文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篇。全文只一百五十九字,堪称字字珠玑。此文篇幅虽小,意境却阔大,表达的情绪也异常幽远,从此也可以见出小品文的审美意趣。
文章开头简单地交代时间与地点,接着便切入描写的对象雪大雪三日,自有许多可以值得写的景致,作者却未像施耐庵在《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那样极尽渲染之能,只用了“湖中人鸟声俱绝”七个字加以概括、烘托,简洁得近乎吝啬。
用字虽少,却有广阔的审美想象空间。加之从雪后之景起笔,宁静、空明的景致传达出清凉、孤寂的意绪。在这样的环境中,作者内心的情感也一定不会热烈、欢快到哪里去。这种自然氛围和内心情绪,奠定了全文纯净、明洁的色彩和清冷孤寂的基调。
在用寥寥几句奠定了全文的色彩和基调后,文章进入看雪具体过程的描写,先写出游的时间和情景,次写舟中所见,再写亭上所遇和归舟的情形,舟中所见是全文描写的核心。从字数上看,也不过四十二字。看似疏陋,实质境界开阔用情幽深。在这里,存在着如何把握作者情感的问题。就其描写的方式看,很符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无我之境”的表达法。
所谓“无我之境”,就是“以物观物”的结果,表现为“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特点。但仔细体会这段文字的意味,仍然会发现这其实还是包含着作者内心情感的“有我之境”。联系作者的身世变迁,就不难体会他在作品中渗透的那种伤感、落寞与凄凉。这种心绪其实在一开始就已展示出来了,只不过展示得很隐蔽、很节制。
亭中所遇是此文描写的又一重要情节。这段文字表面上看平淡无奇,实质上却传达出丰富的内心活动。“湖上焉得更有此人”既道出饮酒人的惊讶,同时也道出作者的惊讶。由于有了意外的相遇,全文的色调在这里得到调节,清冷的基调融入了些许暖色。
这种暖色来自情趣相投的喜悦与抚慰。特殊场景下相遇,定然有许多相似的心绪可以表白,有很多相似又无从言传的感受可以被对方捕捉。虽然是路人,却又是情感上的相知;虽是相知,却终究是路人。这种复杂而又微妙的心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只有借助酒才能得到完满的传递。于是,不会饮酒的作者也禁不住“强饮三大白”。
文章最后,在基调上紧接上一段,是一种暖色的持续。在这里,清凉的雪景隐退了,落寞的心境也因亭中偶遇而变得微温。舟子的话,是对作者内心感慨的点白。这样处理,最大限度地隐蔽了“我”的影子,从而与全文的基调保持一致,使全文处于和谐中有变化,变化中寓和谐的情感波动之中。在舟子喃喃而语的时候,大概可以猜测得出抒情主人公颔首微笑的神情。
此文除了在情绪的传达上朦胧幽深外,在写作手法上也极富艺术感染力。首先,文章围绕西湖大雪赏雪所见亭中所遇这一线索展开,逐层递进又峰回路转;其次,描写景物时充分吸取了中国写意山水画的手法,不追求局部的细腻而注重全局的生动与传神,不求多而求简,追求以少胜多、无声胜有声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