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世上先有伯乐,然后才会有千里马。千里马经常有,可是伯乐却不会经常有。因此即使有名马,也只能在仆役的手里受屈辱,和普通的马并列死在马厩里,不能以千里马著称。
一匹日行千里的马,一顿有时能够吃尽一石粮食。喂马的人不知道千里马的食量而喂养它。这匹千里马,虽然有日行千里的能力,却吃不饱,力气不足,它美好的才能也就不能表现出来,想要和一般的马一样尚且办不到,又怎么能要求它日行千里呢?
鞭策它,却不按照正确的方法,喂养它,又不足以使它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它嘶鸣的时候,又不能明白它的意思,反而拿着鞭子走到它面前时,说:“天下没有千里马!”唉!难道真的没有千里马吗?恐怕是他们真的不认识千里马吧!
《马说》是一篇说理文,但它似寓言而实非寓言,用比喻说理却并未把所持的论点正面说穿,更没有把个人意见强加给读者。全篇几乎始终通过形象思维来描述千里马的遭遇,只摆出活生生的事实却省却了讲大道理的笔墨,这已经可以说是诗的写法了。
更巧妙的是作者利用了古汉语中不可缺少的虚词(语助词、感叹词和连接词),体现出一唱三叹的滋味和意境。尽管读起来是一篇散文,但仔细品评,却俨然是一首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抒情诗。
文章的第一句是大前提:“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可这个命题本身就不合逻辑。因为物质决定意识,伯乐善相马的知识和经验,必须从自然界存在着的千里马身上取得,然后逐渐总结出来。所以有人曾认为韩愈这句话是本末倒置,是唯心主义的。不可否认,从唯物主义原则来看,他这句话是错误的。
但把它作为诗的语言,却是发人深省的警句,是感慨万千的名言。因为世上有伯乐这种知识和本领的人实在太少了。于是作者紧接着在下文从正面点明主旨,一泻无余地把千里马的无限委屈倾诉出来。正由于“伯乐不常有”,不少的千里马不仅找不到一个一般水平的牧马人,而是“祗辱于奴隶人之手”,受尽了无知小人的腌臜气。更令人悲愤的是这些宝马竟然一群群地死于槽枥之间,其遭遇之不幸、结局之惨痛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当然,结果更是死不瞑目,谁也不把这些有价值的神骏称为千里马,它们的死也自然是毫无所谓的了。
“不以千里称也”这句话,包含着这样的意思:连同情它们的人都没有,更谈不上对它们的死表示遗憾、惋惜和悔恨痛心了。从文章表面看,作者说得已相当透彻;而实际上这里面不知有多少辛酸痛楚还没有尽情吐露,看似奔放,其内涵则甚为丰富,含蓄不尽。这真是抒情诗的写法了。
作者着力刻画“食马者”与千里马之间的矛盾,两相对照,既写出千里马的抑郁不平,也写出不识真才者的愚昧专横。千里马在无人给它创造有利的客观条件时,英雄无用武之地;或虽欲一展所长而有力无处使,甚至到了无力可使的程度。这样,它连一匹普通马也比不上,更别说实现它日行千里的特异功能了。
因此它的待遇也就比不上一匹“常马”,而它的受辱和屈死也就更不足为奇,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了。不仅如此,像这样连“常马”都比不上的千里马,由于不能恪尽职守,还会受到极度的责难和惩罚,往往被无辜地痛打一顿——“策之不以其道”,在待遇上也就更加糟糕了——“食之不能尽其材”。表面看“食马者”不是伯乐,不懂马语;骨子里却蕴含着怀才不遇的人面对那些愚昧专横的统治者就是申诉也无用这一层意思。
文章写到这里,作者似乎还觉得不够解渴,于是又接着用“鸣之而不能通其意”的意思,从“人”的方面再做深入一层的刻画。这不仅使文章更生动深刻,也表现出作者的感情更为愤激了。作者并没有立即谴责这种不识马的“人”有眼无珠,反而让他面对着这匹千里马不懂装懂,发出了仿佛悲天悯人般的慨叹:“天下无马!”意思说,这样的“人”在主观动机方面还是自以为不错的,他并非不想选拔人才,并非没有求贤用贤之心,无
奈贤人贤才太“少”了,既无处可寻觅,也无地可安插:“天下哪里有真正的人才啊!”明明是“人”的主观上出了毛病,却把这种局面的形成推给客观条件的不如意、不理想。眼前就是一匹被作践得不成样子的千里马,却对它发出了“天下无马”的慨叹,认为这不过是一匹连“常马”也不如的驽骀之辈。这不仅是绝妙的讽刺,而且也是极其严峻猛厉的诛心之论。
文章写至此已经水到渠成,作者这才站出来点题,用“呜呼”以下三句作结,把“无马”和“不知马”这一对矛盾(“无马”是先天的自然缺陷,“不知马”则是后天人为的犯罪)尖锐地摆出来形成一个高潮,极尽沉郁顿挫之致。
全文围绕中心命题展开论述,有正面的说理,也有反讽。说理深析透辟,讽刺入木三分。因通篇采用比喻手法,只作马说,而意不在马,所以耐人寻思。古人说蹙万里长江于尺幅之中,这种凝聚浓缩的手法正是韩愈一支笔经过千锤百炼的结果。既为作者起伏回荡、感慨悲凉的情绪而倾倒,也为他简洁洗炼的笔墨所钦服。